且说关中之地有一山,换作少华山,山上有三峰耸立。绝壁凌霄,蔚为壮观。山上多松林竹柏之属,远观之四季常青,近观之节气盎然。其木多灵药,其兽多凶异,其阴多磬石,其阳多瑰玉。
山中绿潭险石数不胜数,夹道蜿蜒不通人径,加之山上常年久雾,即便是最猛烈的阳光也无法刺透湿重的云层一窥山中虚实,给少华山平添了一份朦胧的美感和虚无的神秘。
当年道家大家葛洪曾于此山炼丹,这少华山便与道家结下了不解的缘分。
先朝相国秦良痛恨道学误国,曾游至此地,望三峰如三清仙人坐化,笑留诗有云,“少华巉岩连天阙,三清至此求临月。”至此后又有人将少华山称之为三清山。
此山离汴京甚远毗邻辽境,这连年战火却不曾烧到这少华山上,连带着山下的几处村庄也处处祥和鸡犬不惊。
山上有一道观,换作三清观,已历三朝,在江湖上颇具微名。每年惊蛰时节,便开放山门收徒。只可惜这当今观主审徒甚为严格,曾经约法三章,皇家子弟者不收,年过及冠者不收,根骨不佳者不收。
想来这世上龙子凤女自是不多,未过及冠的孩童更是如过江之鲫。可偏偏这根骨二字难以琢磨,寻常人家若是想上山求个道缘,遣了孩子过来,往往就挡在这根骨二字之外。
也有那劳苦中人,在山下苦求仙人开眼,期盼“金诚所致,金石为开”。长而久之,越来越多的人在山下驻留,倒是形成了一个村子,远近换作“大源村”。
大源村总共二三十户,近百年繁衍已有四代人落户于此,山上清泉顺势而下径流村中,被村中人唤作“白溪”。数十年前曾有一江湖子弟唤作苏青竹上山求药,承蒙当时观主救治,临别之际为答恩情,便在这白溪周围种了二十九棵桃树,几年过去逐渐成林,颇具规模。
如今正是早春时节,漫数桃花盛开,有些零散的花瓣飘落在溪水之上,水傍的几树桃红映入水中,便如诗如画。加之周围农宅竹栏,桑田鸡舍,比之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并无不及。
村前立有一块石碑,乃是三清门当代掌门所立。上书三句。“良善过兮遣粮赠元,穷恶过兮罚劳三年,蛮夷过兮身死山前。”这大源村能在如今乱世享受桃源之美,想必与这石碑不无关系。
花开两处,各表一枝。
且说这村里正是早春农忙时节,各家的老少爷们趁着春雨未到早早的犁了地播了种。操劳一天之后便齐聚在村口喝茶闲聊,村里的媳妇们新炒的大麦茶用烧开的井水沏在大个儿茶碗里,晾凉之后别有一番麦香。
这些人虽然早早的断了上山求学的心思,可是聊来聊去三句话还是不离山上的三清门,说话间谁谁当年被观主多看一眼,谁谁当年被观主摸了两下,都成为吹嘘自己的谈资。倘若有一人说道当年观主看我时候叹了口气、道了句可惜,众人几乎将其视为神人。
家住村东头的老黄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撇了撇嘴道,“我家小幺儿过了清明就满七岁了,我看身子骨还算结实,改明儿天好我就把他送上山去。这小混蛋身子骨结实着呢,我瞧着总能让观主看上两眼。”
住在邻家的郭二笑道,“我说黄老哥,你家的小幺儿咱们可都熟悉,那娃子我稀罕的紧,你要是送上山大家可舍不得。”
“送上山又不是回不来了,我看那山上的道爷时常下山的也不少。”老黄说道:“这娃子我就看他跟道爷有缘。”
周围有老少爷们有好事儿的,便高喊一句,“那是随你了,你老黄看对了眼儿,跟谁家娘们都有缘。”
“那是。”老黄脸上带上了洋洋自得,颇有几分反以为荣的感觉,又忽然想到自家娘们正在不远处收拾农具,怕严内耳边生风,赶紧正襟危坐对好事儿者怒目而视,字正腔圆的骂出一句,“放屁!”
众人一哄而笑。
老黄把烟嘴塞进嘴里,猛吸了两口,道,“可这山上的事儿咱心里都明镜儿似的,这么些年可哪有孩子让观主相中过?咱家的娃子啊,怕是没戏。”说毕,又好似要佐证自己似的摇了摇头,复述两句,“没戏!没戏!”
众人一时无言。本朝尚武,太祖以武取国更是奉为嘉谈。寒门弟子若是一心以文考取功名颇为辛苦,然而以武致仕却简单了许多,毕竟庄稼汉家的孩子,一把子力气还是有的。哪怕拿不到功名学些自卫本事想来也是好的。
然而关中之地广开门户不闭山门的门派本就稀少,像三清门这样在江湖上有头有脸的更是屈指可数。但凡有别的指望又何苦在这山下一待就是大半辈子。加上三清观虽是道观却不吝弟子出家与否,为人父母的当然还心存着传宗接代延续血脉的想法,总不能让孩子去少林当和尚吧。
思虑至此,老黄便没了闲聊打笑的心思,低着头一口一口的抽着旱烟,眉毛和嘴唇一起用力仿佛跟这旱烟杆有着八辈子大仇。熟悉的乡邻都知道他这是犯了倔病也不去理他,避开话题照常插科打诨,聊得无非是谁家女娃许给谁家换了多少头牛,谁家旧房要翻新。村前的官道走过一条长龙般的车队,粗略一看有二三十之数,正在路旁停靠歇息,大家又开始对车队指指点点,猜测这是哪家的富商嫁女嫁妆,哪只箱子里装了什么稀罕宝贝。
正所谓十家乐难解一家仇,听闻这些插科打诨,老黄心里却是越想越气。
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问道“这位大叔,能否再说些山上的事与我听听?”声音优悦清脆,犹如树上黄鹂。倒是老黄被吓得一激灵,差不点没拿住手上的烟杆。
老黄一是气闷,二是被突然打搅,哪还理声音好不好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闷声到,“想打听事儿,去给我打两壶好酒再来问话。”
“这些银两给老丈买酒可还使得?”说话间,一只脆生生的小手托着约莫二钱重的碎银伸到老黄眼前。
这山里乡村本来无甚交易,乡邻往来以物易物居多,谁谁用半袋面粉去换二两茶叶,别说黄金银票,便是银子也不常多见。村里村外往来的硬通货无非就是些铜板,老黄见了银子,便知是外来人。
抬起头,便看见一个年方弱冠的小姑娘脆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身着绿衫,腰系罗带,长发用发带简单束起,插了一根碧绿的发簪。俏脸无一丝棱角光滑圆润,不施粉黛却唇红眉翠,巧笑茵茵。婷婷独立而顾盼生姿。袅娜少女羞,岁月无忧愁。
老黄方才听见声音,心气便销了三分,抬头见了这样的女孩又销了三分,剩下的四分看在银子的面上也飞到九霄云外了,笑呵呵的接过银子道,“使得使得,女娃是想上山求学么,有什么想问的自当问来,老汉定当知无不言。”
“大叔叫我绿水就好,这山上的道观山门可还开着?”,自称绿水的小姑娘起身坐在老黄身边的青石上,老黄看到这样清秀的姑娘想要坐下本欲用麻布擦拭一下青石上的尘土,没想到绿水毫不介意径直坐下,到让他刚刚伸出的手有些尴尬。老黄搓了搓手憨笑道,“开着开着,姑娘来的正是时候,要是过了清明那就得等来年了。”
绿水手托香腮,细眉轻颦,道:“这拜入山门真的如大叔所说这么难吗,当年大叔入山门时又是怎样光景?”
听到这老黄却有点不好意思了,他自己本事师从别处不曾上山,当年虽然送大儿子上过山却连观主都没见到,在偏殿执事那里都没通过就被遣了些瓜果点心送下山了。
之前扯的大鼓却又不好意思亲自捅破。端起身边的茶碗猛呷一口,故作豪迈的用手抹了把滞在胡子上的残茶,道;“山上因人而异,各有其中妙处,老汉也不便多嘴。这天也不早了,女娃若不是要趁黑上山,不妨来老汉家歇息一宿?咱家里干净客房还是有的,也别白拿了你许多酒钱。”
绿水一听,喜出望外,道;“谢谢大叔!大叔我这里有些随行的朋友,不知道还方便吗”
老黄大手一挥,宛如聚啸江湖的英雄豪杰。“小囡竟说外家话,咱爷俩投缘,你朋友就是我老黄朋友,把你那三五好友都叫家来。我大锅肉大壶酒伺候着,任凭吃喝!”
“那就烦扰了。”绿水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个谢礼,回身挥手道,“我找到歇脚地方啦,大家收拾收拾过来吧!”
村外那蜿蜒如长龙的车队上的扈从,杂役,车把式,女眷听闻这话,一齐拱手,称道:“诺!”声势宏大,在山谷中一时传响。
老黄得见此情此景,眼泪都快下来了,感情这一百来号人都是你家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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